24年9月的结尾,一则并不愉快的新闻登上了热搜,又很快从公众的视野消失,就像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一个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无比陌生的边陲小城的名字在互联网的浪潮中闪烁之后又悄然熄灭,就像从来也没有留下痕迹。

“如果你去过那个城市,你就会发现这支乐队的存在简直就是一个奇迹”,那座叫昭通的边陲小城,是大部分中国人一生都不会到达的土地,而作为著名的南丝绸之路上重要的城市,位于滇、蜀、黔的交界处,本是中原文化流入云南的重要通道,自古盛产文人和亡命徒,是云南文化的三大发源地之一。然而在近代以来,随着铁路、航空、高速公路等新的交通方式的开辟,围绕着昭通的崇山峻岭成为这里发展的最大障碍,即使如今,这里依然是云南的边缘地区,贫穷和闭塞成为了这里的显著特征。自古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也许正是在昆明还到处是城中村的时代,“昭通帮”如此声名显赫的原因。

时代的发展带走了很多又带来了很多,但艺术,似乎依然是这个国家里最普遍的那一种便秘。我也向来不敢对艺术指手画脚。但是2024年的九月,我想时隔多年,我依然会记忆犹新——重回校园的喜悦,匆匆逝去的生命,图书馆门口撕心裂肺的哭泣,那场给亲人带来灾难的叫贝碧佳的台风,并不团圆的中秋,还有一次一次摇晃的大地,回荡在图书馆里刺耳的警报……当对接二连三的冲击在短短的一个月内向我扑面而来的时候,那些曾经觉得无病呻吟的陈词滥调突然之间变得意义非凡,许多固守多年的观念在我心中有了些许的动摇。

对我而言,艺术从便秘变成了窜稀,也许艺术就是这样,在你并不需要的时候沉积,直到有一天喷涌而出,一遍一遍循环着那些粗糙的歌谣。让我鼓起勇气用已经晦涩不堪的文笔也来聊一聊那支从云南昭通小城走出的乐队,那支彷徨为谁而歌唱的乐队,那支忘记摇滚有问题的乐队,他们是昨日冰冷的腰,更是今日手中的寸铁。

 一、 高山下的花环

1998年,腰乐队成立于云南小城昭通,主唱刘弢是烟厂的工人,吉他手曹丹平和鼓手杨阳在医院工作,贝斯手饶飞是个个体户。在《相见恨晚》发布之前刘涛曾接受过一次采访,被问及用腰来作为乐队的名字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刘弢答非所问的回答“从我回答你这一刻起,这个名字代表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重要的中国乐队”。我妄加揣测,也许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要从千万汉字中选择这一个;也许在影响力逐渐扩大之后,他们又确实认真想过,只是莫衷一是。比起某些做作的解释自己的名字多么别具一格的乐队,那又如何呢,当站在起点,谁又能告诉自己未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2005年,在乐队成立七年之后,腰乐队发布了成立以来的第一张专辑《我们究竟应该面向谁去歌唱》。这张专辑是乐队七年来心血的结晶,尽管旋律并没有多么动听,制作上也远远谈不上精美,甚至显得又些毛糙,但这张专辑最大化的追求了摇滚乐的社会意义,也让这张专辑的各种曲目在国内各大音乐平台上上架又下架,甚至在某个平台上这张原本有十首歌的专辑仅仅保留了五首下来。

在乐队成立十年之后的2008年,腰乐队发布了他们的第二张专辑,《他们说忘了摇滚有问题》,虽然同样,这唱片的十一首歌曲在某些平台仅仅只留下了四首,但是相比起之前,音乐的旋律更加动听,腰自己的风格也逐渐走向成熟。

歌曲《公路之歌》当中唱到“艺术依然是这个国家里,最普遍的那一种便秘”,在今夜的微风中,生活终究不能给我们带来诗。

专辑中的另一首歌曲《高山下的花环》是一首反战歌曲。与从宏大叙事角度歌颂79年那场战争的同名电影不同。腰乐队则将目光投向了受到战争影响的普通人的悲欢。“你在哪里丢弃你忧郁的胳膊”、“年轻的朋友,你们永远不会再相会”,用白描一般极力压抑情感的的语句,冷峻地描绘了战争的残酷,在并不显悲凉甚至稍有欢快的旋律下,带来了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反差感。而79年那跨过友谊大桥后再也没有回来的人当中,其中有一位就是主唱刘弢的父亲。多年后据说刘涛曾经接到过某个军区的电话,问他在自卫反击战当中牺牲的父亲是否还有什么遗物可以拿来展览,刘涛沉默了良久,回答“我”。

在歌曲的结尾,137个人,从4到93岁的声音重复着“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让这首歌超越了音乐的层面,更像是一场大型行为艺术。老阴山上的亡魂,火红的木棉花,有的悲哀像是水龙头的水,说开就开,说关就关,有的悲哀是毛毛细雨,不知在哪一个清晨又模糊了视线。

二、 旅途愉快

2014年腰乐队解散,在2017年乐队的两名核心成员刘弢和杨绍昆再次重组乐队并更名为寸铁。有人评价腰的充满隐喻与愤世嫉俗的歌曲是“对症呻吟,无能为力”。然而从开始成型时的《忘了摇滚有问题》到乐队的最后一张专辑《相见恨晚》,无论从编曲还是歌词,都在渐渐退去乐队早期的犀利与尖刻,像一个愤青,在摸爬滚打中学会了和现实和这个世界妥协。当乐队的主要成员都渐渐步入中年,这也难免,都说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理想屈辱的活下去。也许比起过往冰冷的批判和无能为力的呻吟,终究比不上手有寸铁。

2020年,重组后都寸铁乐队发布了第一张专辑《近人可读》。

专辑中旋律好听到有些油腻的《目击你刚刚完成这一跳》和《旅途愉快》是两首关于死亡的歌曲。

“目击你刚刚完成这一跳,不值钱的苦就算结束了”,当绝望的人站在天台之上,他又会在想什么呢?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宝贵的,比起无意义的苦难,也许人生当中那些快乐的回忆更值得在那一刻怀念。为什么人不能在美好当中离开,为什么生命的终结终要伴随着苦难?也许这其实是上天的仁慈,如果没有苦难就离开,那人世是得有多么值得怀念啊。

这一定是你一生唯一一次

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

夕阳真好看再见了夕阳

陪你入眠的是温柔闪电

看着你落下的人和人间

随这声响全部烂成碎片

在副歌部分,刘弢用嘶哑的嗓音抬高了八度 “这一定是你一生唯一一次,站在比别人高的地方”。有人说这首歌是写给2014年从高楼跳下的诗人许立志。但比起这位在富士康看不到生活希望的年轻诗人,我更觉得这首歌是写给挣扎在洪流之中的普通人。我们都不过是个平庸的人,社会的大部分都如此,没有那么多超凡脱俗的精英也没有那么多力挽狂澜的英雄,我们像蚂蚁一样来来往往,让卑微的骨头里也能流出江河,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过一次高光时刻,很多人一生成为别人目光焦点的也不过只有呱呱坠地和躺在棺木当中两次。对在天台上的轻生者而言,这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站在了比别人高的地方,夕阳真美,但人间已不值得留恋。

同样关于死亡,但是不同于写给轻生者的《目击你刚刚完成这一跳》,《旅途愉快》是写给生者的歌曲。“妈妈,我认识你才第十七年”、“凯 你没有厌倦,只是想想结束游戏不如结束自己”、“很抱歉从前对你讲那些话沈卓,现在愿你如愿融化在蓝天”,歌曲由一个个关于死亡的故事组成,当活过的痕迹只留下冰冷的尸骨,记忆中留下的美好回忆用死讯画上句点,也许走过这趟旅途的最后一扇门我们还会再相见,那么旅途愉快,不必在尘土和泥浆中抉择;那么旅途愉快,会有晚霞与红蜻蜓;那么旅途愉快,不必在同追梦人厮杀,会有风平浪静的旋律陪伴。

 三、 相见恨晚

1926年的中国,军阀割据,民不聊生,十万北伐军在广州集结,兴兵北伐,边隅之地,青年两个,墨盒为礼,寄语未来。惟不知抬头落款中的两个人,他们的后来,是否就达学问功名,是否完成了他们“伟大的人生”。近一个世纪之后,刘弢在昭通的一家旧货店看到这个墨盒,有感而发,创作了腰乐队的最后一首歌《晚春》

哥哥你 今回 的北游

觉悟了生命 的充实

领略了友情 的真挚

领略了 友情的真挚

社会阵 场上的勇将

在轰烈 的炮火中间

别忘却身心 的和睦

别忘却 身心的和睦

(喔)奋勇呀 然后 休息呀

完成你伟大 的人生

(喔)奋勇呀 然后 休息呀

完成你伟大 的人生

刘涛曾经在博客中写到,"我们为民工,底层的人民写歌,但现在看来,只有先锋才听我们。”,“我们究竟为谁而歌唱?”, 我也时常为老腰思考,难道这样的歌曲不正是写给在流水线上汗如雨下的民工,写给雨夜奔波的外卖小哥,写给三和人才市场的日结大神,写给这个社会里沉默的大多数,那些默默无闻的螺丝钉。人是群居动物,没有人能真正的离群索居,他们和骄横跋扈的小领导周旋,与顺走他们打火机的兄弟插科打诨,向画着浓妆的站街女吹起轻佻的口哨,做社会阵场上勇将,就像北伐战场上面对轰烈的炮火的战士,奋勇啊,然后休息啊,去做社会栋梁,去担负起自家的兴旺,去完成他们“伟大的人生”。如果有一天,我也永远的离去,请用《晚春》做我的挽歌,我想那时,我也会觉悟了生命的充实,领略了友情的真挚,没有忘却身心的和睦,奋勇啊,然后休息啊,完成了我“伟大的人生”。

遗憾的是,比起老腰的歌曲,似乎低俗的土味视频,充满恶趣味的烂梗,打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幌子,在老腰希望守住的城池攻城拔寨,所向披靡。我一向觉得滑稽,为什么底层的群众不能欣赏高雅的艺术,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交响乐也应该可以像抖音神曲一样风行;话剧和戏曲,本不应该成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

话说回《相近恨晚》这张专辑,作为老腰的最后一张专辑,发布于电影《后会无期》上映的同一天,在同一年腰乐队正式宣布解散,和所有乐迷道了一声“后会无期”。这张售价高达168元的专辑很快销售一空,而今日这张专辑却早已成为理财产品,在二手市场被炒到了千元的高价,并且几乎是有价无市,最近一次看到被挂出出售的正版专辑被标上了近七千元的高价。专辑中的第一首歌叫《情书》,而这张专辑似乎更是老腰写给这个时代的一封情书,情书里,流淌着普通人的悲喜与梦想,那些赤剧里的笨贼,湮灭在生活里的南方姑娘,老鹰山工地上的小情侣,甘愿做粪蛋的马卡……这些平凡人的梦和“中国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散落在不只是南方的各个角落里。

“我们谢了幕,你们接着演”,也许还会有一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还会重逢那些不动声色的“相见恨晚”。

自由而不羁的灵魂
最后更新于 2025-04-09